2011年8月8日 星期一

拋棄

那也是大宅院的事。

她和兒子兩人住在大宅院最角落的房間裡。那房間燈光昏暗,墻上有燻黑的痕迹,似是很久以前燒過的迹痕,加上她常年在房間煮東西的緣故。

房間裡只有兩張床,架着灰黑的蚊帳,床被也像是萬年不洗的體污。還有一兩個箱子或櫃子用來裝衣服雜物甚麼的。地上沒有鋪磚石,就只是一般的水泥地。靠門處被挖了一個坑,放了幾塊磚疊起的簡陋爐灶,旁邊一些鍋碗瓢盆用來煮食。

他們的房間在另一個親戚旁邊,每次去找那位親戚總要經過他們房間外,偶爾便會從虛掩的門縫看到他們在房間的舉動,我們總是匆匆走過。

她其實是叔公的正妻,爺爺那一輩,有好幾個兄弟,五叔公排第四,但因四字不祥,所以小輩總以五叔公稱之,而排第五的叔公因是最後一個,也就省了排字,直接稱呼為叔公了。

我沒有見過爺爺和那些叔公,除了最小的叔公有相處過一段日子之外,其他都只知其人,卻未見過。三叔公算是有見到的,在他的喪禮上,在家族祠堂的廂房,房門虛掩中,看到他「躺」在床上等待入棺。

爺爺他們幾兄弟在離開故鄉之時都已結婚了,所以在家鄉都有妻室,甚至亦有子嗣。

她是五叔公的正妻,才生下兒子不久,五叔公就跟着兄弟們離家逃難至香港,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分離是無可奈何的事。她只能接受,而叔公離家後,再也沒有回去,她也終此一生沒再見到他。


身在大家族的悲哀,有時就是被困在錢和權力中,如果不能成為當家管事,丈夫又無法陪伴在側,女人總是會成為被欺凌的對象,尤其家你的娘家也無權無勢時。她是如何嫁給叔公的我並不清楚,也沒有興趣去問,只因為初次看到她時,她已經是人們口中的瘋婦,帶着一個同樣瘋瘋癲癲的兒子。在移居大宅院時,並不清楚她是誰,只是常常有點怕看到她和她的兒子。

她總是穿着黑色、灰色或是深藍色的衣褲,舊式唐裝衫樣式,平底布鞋,就算夏天熱,穿白色衣服,那白也是顯得髒髒灰灰的白,而如此的深色與白,總像喪服。

終年就那幾套衣服,常常不洗澡,一件衣可以穿整個月不換,雖然比她那終年不洗澡的兒子好一點,但兩人走過,仍是會留下那臭臭的體味。

大宅院裡住的人,除了我們這一姓的親戚幾戶之外,也有幾戶其他人家。大家都對她和她兒子不太搭理。而他們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居住在大宅院那幾年,從沒看過她和她兒子外出工作過。因為兩人都有點瘋瘋癲癲吧,那時她也五、六十歲了,但身子算健壯。每天都會外出散步,也會去市場買菜回家。走路雖有點駝背樣,步伐卻是頗快的,也許是心底也沒有其他煩心事吧,總是活得較輕鬆。

她的兒子在當時也三、四十歲了吧,不曾成家,終年穿着一身污黑衣服。因為抽煙,牙齒被燻得黑黃,常常咧着嘴對人笑,也會無緣無故說些瘋話。有時脾氣來,會駡他母親,也咀咒自己的父親。他駡父親時都是直接呼他的名字來駡的,並不覺得需要尊重。

至於五叔公,自從離開後便不曾回來過,而且他後來在香港又另結了婚,在那邊成家立業,兒孫滿堂,日子是過得算很不錯的。對於故鄉的妻兒,他只是每月固定寄足够的錢讓他們過活,其他就不多理會了。這也是為何他們兩母子可以一直不用工作的原因。

這樣看來,其實她是被拋棄的一方,丈夫離家後便不曾回家,甚至另娶他人。而他們也好像沒有離婚,因為分隔兩地,加上叔公他們當年以逃難身份南下,在那邊有了新的身份,也不曾有人多事提起他再婚之事,元配又無法過去提訴,也就沒有起甚麼風波,不像那些電視劇常會演的有大小老婆之爭。

我常想,或許她不是沒有傷心和恨意,否則後來不會成為人們口中的瘋婦,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除了盡職照顧兒子之外,她完全不理會世間其他人怎麼想,就只是過着她的生活。

幾年前,聽母親說故鄉有人提起她過逝了,然後沒多久她兒子似也步上後塵,一切後事從簡。至於五叔公,也在差不多時間安詳離世,在他那些家人圍繞下。他們的感情恩怨,在各自離世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了。這一世雖曾為夫妻,但緣份卻是如此淺。

她這一生,似乎都在被棄的身份上過活。家族中的所有人和其他親戚都知道她被叔公遺棄,所以從來沒有人願意對她和她兒子親切關懷,這也是他們一直只能活在自己生活中的原因。我們無法真正暸解她心底是何感想,因為沒有人去觸及。或許外人嘆息,她卻並不;又或許外人岐視,她卻活得自在。無論是怎樣,她還是走完了她的一生,盡了她該盡的義務。她沒有留下任何可供人探聽或是了解的物事。或許會懂的也只有她的兒子,但這些都隨着她的逝去而不了了之。

對於她被拋棄的一生,親戚們談論也少有同情,或許因為大家自顧不暇,也或許是她那孤僻的個性和特異的外觀和行,都令人卻步吧。

至於拋棄她的男人,兩人間的感情瓜葛如何評價,非當事人是無法插嘴的,她和他的事,當年如何結緣,又如何終至遺棄,或許也和時代有着關係,讓我不期然想着曾經看過的一句話:

「歷史也會像一股髒水緩緩浸透日常的生活。」﹣米蘭.昆德拉

他們的分離,就像被髒水般的歷史浸透,退不去污痕,只能一直沉淪、接受,直至消失為止。

當年年少,沒有那種成熟去理解和寛容。所以每每見到她和她兒子,都避之為恐不及。我想,就算是現在,你知道不該岐視,但是如果碰上了,仍是會避開,也不太會去接觸,最多也只是如此賦文慨嘆一下。這是人的天性,醜陋、自私,並且永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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