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4日 星期一

雕花大床

記憶中的大宅院裡,奶奶的房間有一張古老的中式雕花大床。暗紅色澤,有床架,長年罩着褪色的綉花帳。

有一段日子,我們搬到奶奶那邊的宅院廂房,方便母親照顧因病癱在床上的奶奶。那幾年,父親不在家,奶奶的一切起居飲食都靠母親打理。

印象中,奶奶一直是卧病在床的,她健康的樣子,我幾乎沒有看過。長年卧在那張雕花大床上,如果精神比較好,母親總陪侍在旁跟她聊天。我不記得她們說過甚麼了,因為氣息不足,她說出口的話語往往只有靠近的母親才能聽見。也因為從小不在她身邊成長,跟她也就不親。

生病的原故,奶奶的身體總是瘦得皮包骨,無論如何細心調理,仍是不長肉。

我一直記得她睜着眼睛看我的情景,因為臉部的肌肉僵硬,不太有笑容。眼睛又因為臉頰無肉而顯得有些突出來。年少時,每每看到都覺得她像在瞪我,尤其那瞪的感覺又頗像父親嚴肅的臉,讓我更是怕接近。

母親曾拉着我去陪奶奶,甚至讓我去握她的手,僵硬的手指,乾燥的皮膚,總讓我想起枯槁的樹枝,不忍去摸,亦懼於去碰,怕不小心就把那手指折斷。

奶奶習慣午睡,當她睡着時,母親會垂下半邊床帳,讓我們別去打擾。有時睡一陣子,母親還會去幫她翻身,因為奶奶連基本的轉身都辦不到。我記得那帶着褪色綉花的帳簾遮住半張床的樣子。

為了保持房間的乾淨舒適,除打掃房間之外也要清理床鋪。清洗床單棉被,還有用布擦那張雕花大床。

清理這床很麻煩,因為那些雕花的細緻,像是花蟲鳥魚的紋路,和小窗口的框紋等都容易鋪塵埃,那時也沒有吸塵器,每次要清理那些塵埃,便需要把布扭成細細一條伸進那些雕花間的隙縫,一點一點抹掉灰塵。有些洞小孩子的手指剛好可以伸進,往往就要我們幫忙去擦。仍記得冬天冷時,手指沾着濕了的布伸進去抹,冰冷的手指常會卡在那些雕花洞裡,拔出來時偶爾還會刮傷。

聽母親說,那床是奶奶嫁過來時的嫁妝,已經傳了好幾代,奶奶娘家曾是當時家境算不錯的書香世家,跟爺爺也算門當戶對。

老家收藏的老照片中,曾經有一張是奶奶年輕時穿旗袍的照片,年輕的她,恬靜美麗,站在一張裝飾了花瓶的中式案機旁,淡淡微笑。那笑是我幾乎沒有在她卧床的日子裡看過的笑,或許因為當時的她仍然未經人事,未歴風霜吧。


結婚後的日子,隨政治的動蕩而逐漸艱辛,家族慢慢沒落,爺爺更在父親週歲時離家,與幾個兄弟流亡去了香港。從此兩人分隔千里,直到過世都沒有再見面。那張曾經代表對夫妻祝福的大床便長久地空了半床。

我不知道奶奶對那半邊的空白有沒有恨過,或者有沒有獨自垂淚,但那空白已是永恆。奶奶最後的那幾年,都在那張床上渡過,漫長的卧床生活中,她會不會回憶新婚時的甜,分離後的苦,還有知道另一半已逝的哀呢?母親偶爾會提到奶奶跟她說的往事,只是母親沒有詳細告訴我。

我們獲得香港的居留權後,我沒有再回過故鄉。奶奶過世那年,也只有父親一人回鄉奔喪。父親參與了葬禮,回來後只帶了一張奶奶的黑白遺照,那張遺照如今放在爺爺的遺照旁,一起供在神龕上。

至於那張雕花大床的下落,聽說留給了故鄉的伯父。後來故鄉傳來老宅院要清拆,伯父一家搬到政府安排的新居。那床有沒有留下就不清楚了。

有些東西,往往總是隨着人的離去而消失,屬於那些人的那些物事,也只有那些人才會記得,才會想念。而我們剩下的,往往只會是些片面的印象。

今年的清明節,和父母去掃墓,是在香港逝去的爺爺的墓。結束時,父親忽然提到很想回故鄉一次,去掃奶奶的墓,畢竟當年安葬奶奶之後,父親就沒再回去了。而我也剛好在最近想起了奶奶和她的雕花大床,總覺得有種意外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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