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忙

近來在看胡晴舫的《城市的憂鬱》，她在書寫城市和城市的人們時是那麼的透徹精準，讓人不得不深切反思著城市這個名詞所帶來的意義。

看到「閒人悖德」一文時，我整個都戰慄起來了。她寫城市人的忙，與閒來作對比。

如果突然他不忙，那種空白不是常態：而是意外，好比你本來穩穩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這時，前方撞了車，迫使你不得不停下來。完全不在預期之內。也就是說，空閒其實是一場人生的車禍，不算好事，能免則免。

多貼切不是？在城市生活，原來不忙是種意外，如車禍般是壞事，難忙每個人都必須得讓自己忙，就算不忙，也要扮成很忙。之前聽過好多次，人們其實不必加班的，但是不加班就會讓老闆懷疑你偷懶，覺得你不勤奮。我也曾真實遇過，明明沒有事做，卻仍是會多留幾小時在公司的人。

忙是一種美德，所以城市人見面才會互相抱怨自己有多麼忙碌。忙得三頭六臂，忙得八面玲瓏，最好忙得死去活來，忙得生不如死。因為忙碌代表有搞頭。忙，才有朋友，才有錢賺，才有人愛你，表示你屬於這個世界，人生尚未出局。寧可當隻噪聒的無頭蒼蠅，這裡沾一點，那頭碰一下，也不要作孤獨的刺蝟，因為優雅也需要仰慕的目光。只要你看起來一直像陀螺轉啊轉，人們就會相信你腳底下那塊地遲早會鑽出油。反之，若你坐著不動，就會逐漸長滿討厭的青苔，變成一間陰森森的鬼屋，即便座落精華地段，人們還是擔心沾上不祥霉氣，盡量敬而遠之。

身邊多的是忙的人，每次跟人們見面，總是聽到太多太多如何忙錄的話。沒有人敢跟別人說自己不忙。

記得還在做上一份工作時，有些時候，不知是刻意還是無意，我會沒有甚麼事情可忙，上司沒有派下工作，而平常可做的又都做完了。被架空的日子無事可忙，整個人顯得太閒。有次被人問及最近忙甚麼，我很故意地說了無事可忙。問的人似乎對這答案頗為意外。或許人們對忙這字太喜愛了，無法預期答案竟是「不忙」。而我的「不忙」後來輾轉回到上司的耳裡，便「好心」地又安排了工作予我，並且提點說，面對別人問你「忙不忙」或者「忙甚麼」的問題，千萬別跟人說「不忙」，這是職場的濳規則。

對於忙不忙這事，從此有了黑色的幽默在心中。城市人的忙，感覺真無謂。明明工作可以準時甚至提早完成，卻總是要等到死線的最後一刻；明明可以擁有空閒的時間，卻硬是要填滿額外的工作。不忙，像一種罪。

在這座什麼悖德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城市裡，詐欺犯開著新款名車遊街，色情商人在高級服飾店灑錢，貪官坐在餐廳痛飲昂貴紅酒，唯有閒人見不得人，必須躲在街角，深怕遭人認出自身的不全缺陷。不忙的人，縱使道德高尚，相貎堂堂，依舊顯得可疑，因為一定擁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不然他不會落到無事可做。

「閒人見不得人」真是最貼切的一句形容。就像失業的人，他們不會被同情忽然多出了自己的時間，反而是被歧視他們竟然可以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