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日 星期四

《聊齋》雜談



從台北到香港,總共看了五場,從一開始的粗略印象到最後開始對整齣戲的脈絡有了較為清晰的概念,進而引伸出一些額外的想法,《聊齋》這齣戲給了我一些有趣的「離題」思考。

其實從《華麗上班族》開始看林奕華的戲到現在,也已經十年,喜歡他的戲正是因為在主題以外,有很大的空間去發掘可以離題的想法和理解。

「離題」這個詞在最近林奕華導演和編劇黃詠詩於誠品的一場對談中也有提及。林導說他跟黃詠詩的合作中最喜歡的也是她本人和在劇本中帶出的離題想法,就是從主題中引伸出來的其他相關或不相關的想法。

人看事情很多時候並不是只能有單一的理解,在主題之外是可以有一些更有趣的看法的,像是兩人之前合作的《三國》裡,劇本的創作便可以把三國傳統的那些既定形象轉換成人與人之間情感交流,如曹操跟華佗的自我對話,周喻的沒有朋友,獻帝的皇帝命故事等等。
這種離題的方式,能給人在思考一些問題時,不再顯得固步自封,反而能開創更多有趣的想法。這次《聊齋》是他們第四次合作,在主題以外又離題地給出了一些新的想法,而我在看戲時,也多有勾起很多個人所理解和經歷過的一些事,感覺非常有意思。有些想法應該和大家理解的主題差不多吧,但也有些不知道跟創作的原意是否相合,但在看完這幾場之後在我腦海浮現出來,想把這些貼題或離題的想法做個筆記記下來。


一. 聊天和拒絕

戲一開始就問:「你有多久沒跟人聊天了?」現代人要聊天很難,因為大家都把自己的心保護了起來,怕讓人看到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害怕別人問出自己不願回答的問題,有時是因為對別人的不信任,不知道當自己說出內心的話時會不會讓人有了把柄反過來傷害自己。有時只是怕付出了真心,得到的反而是不重視或者換來嘲笑。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在那些社交媒體裡養成了輕視一切,覺得別人都可笑,唯有自己是絕對的存在。然而每個人都如此看待自己時,便也沒有了跟別人交流溝通的意願,所以逐漸的,人也失去了說話的重點,失去了溝通的能力,只懂得按自己設定好的交流範圍和話題去聊,於是會出現同溫層,聊到最後,便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聊什麼了。

蒲先生寫的APP「齋聊」最終也就成了他自己跟一個自己設定的人在聊,他只想聽到自己想聽的話。

感覺蒲先生是怕被拒絕吧,他和胡小姐的短暫婚姻是結束在她拒絕了他,不相信他可以和她走下去,所以拒絕了他而跟他離婚。

被拒絕,在很多人心裡,都是傷心的事,因為被拒絕而對自己有了不確定的想法,也對自己有所缺的事實感到難以接受。怕被拒絕,於是藏起了自己的心,不想讓人看見。我想起《三國》裡有一句台詞是說:「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的心,然後拒絕我。」

但是被拒絕可怕嗎?有時並不是很可怕。

上半場在女記者自殺不遂後兩人在酒店房間相遇的虛實場景裡,女記者說不想方便他,並拒絕了蒲先生求收留時,她說了句:「被拒絕有時是好事。」被拒絕有時的確能讓人看清楚自己,只要你願意去看。


二. 設定

戲一開始就是蒲先生在設定「齋聊」,他問出問題,讓APP裡的胡小姐回答,從胡小姐的答案到她思考的時間長短和表情等,都一一在設定時做了評斷,當胡小姐說出讓他驚喜的話「蒲先生,我最愛的人是你」時,他的表情和輕聲說出「這個設定是不是該保留一下?」時,都令人有一種自鳴得意,覺得自己聰明絕頂的感覺。

然而,當蒲先生在現實世界遭遇的拒絕和迷失越來越多時,他也越來越沉迷在「齋聊」裡,甚至到後來,為了不讓程式觸及自己內心不想回答的部分,他會選擇避而不答,禁止提問,甚至是用刪除和當機等來逃避。

然而設定,是對自己的圈限,不想被圈限外的未知所傷,於是一層一層往內把自己越限越死,成了走不出去的束縛。

只是人的外在或者程式可以設定,心裡卻知道真實的感覺和內心的感受是無法設定的。蒲先生由始至終,只想要「靜靜地,很安全地,把一個人放在心裡」,卻用了很多外在設定去否認,但始終騙不了自己。


三.走樓梯和繞圈子

蒲先生在入住酒店時,因為還沒有房間,前台人員送了贈券給他去二樓的Spa,指路時問他是搭電梯還是走樓梯,他選了電梯,結果要繞一大圈才到,他反問若是選樓梯呢?答案卻是直上就是了。下半場胡小姐去求龐老大時也被他說了一句「女孩子就是喜歡繞圈子」。

有些東西看似簡單直接,但當中省略了很多自己的付出,結果以為很容易可以得到的東西要繞一大圈才可得到。相反看似複雜的,卻在直線的努力之下能直達重點。

聊天本應是溝通的方式,明明可以直接說明的事情,偏要彎彎繞繞地讓人猜,別人猜不到結果傷的還是自己。溝通為什麼不能直接一點呢?

對我來說,我其實都會選擇「走樓梯」的方式,但是也無法得到想要的結果,因為別人都選擇「搭電梯」,你在終點等不到他們繞回來。


四. 胡媽媽,胡弟和前度

這三個角色都是時一修演的,雖然表面上是一人飾演三角,卻也有種胡媽媽精神分裂的況味。這個想法是我在看到第四場時突然有的一個亂想。

胡媽媽讓我有一個既視感,像恨嫁中的母親。恨嫁中的母親因為一直不來的弟弟而被拋棄,所以她心心念念着要給大姐一個弟弟而看不見其他的妹妹。我覺得,胡弟其實也可以是一個「不來的弟弟」,只存在於胡媽媽的精神裡(這大概算是舞台可以延伸的想像空間吧)。所以她對胡小姐「不來的兒子」才會有那麼大的怨懟。

胡媽媽其實某程度上也像是一個有點瘋癲的人,不過無論是分裂還是瘋癲,都是精神上的缺憾,而精神上的病在以前都是用「鬼上身」來作結。

胡媽媽在知道蒲先生是胡小姐結婚的對象時說「你姐夫才不是長這樣的,他應該是長我這樣的」。時一修說完換另一邊指着自己的樣子時,全場笑,因為他也是飾演胡小姐前度男友的人。

這裡有種非常微妙的呈現,因為前男友對胡小姐有控制欲,而他醫生的身份也是大部分母親會覺得女兒適合嫁的身份,可以說也像是母親對婚姻的一種投射。胡媽媽希望胡小姐嫁給前度也是種變相的控制。胡媽媽,胡弟和前度用同一個人演,站在胡小姐的角度,就有了「他們都是一樣的」這樣的感覺。


五. 戒指

胡小姐在蒲先生的想像中成為酒店的清潔人員時,因為收拾女記者的自殺現場而不見了戒指。然後在蒲先生跟女記者虛虛實實在房間調情時,他卻看到胡小姐進來找戒指的景象。記得在台北場,胡小姐最終在自己身上的圍裙口袋裡找到了戒指,而香港場卻改成是女記者在拒絕蒲先生時,蒲先生把戒指放在床單上讓胡小姐找到。不過這個戒指是他帶着的還是他看到撿起的我卻沒有留意到。不過這個變動卻讓人想到他始終記着胡小姐,也始終只想把戒指給她。

戒指在婚姻中有着很重要的一個象徵,帶着一對的戒指就意味着兩人之間的連繫。而這一幕的戒指傳遞之後就是兩人結婚的回憶和兒子不來的轉折。在胡小姐因為傷心過度無法再和他在一起時,被胡媽媽趕走的他在外面氣得拔下戒指丟出去。

而這個卻巧妙地可以聯想到前面他還戒指給胡小姐的伏筆,如果那是他在回憶過去的場景,那麼就是說他一直沒有丟掉戒指。如果是他在房間撿到,又可解釋為他知道那個戒指是誰的,他心裡始終在念着她。

戒指在下半場也同樣出現了,還是情婦時的蒲妻(胡小姐之後的第二任蒲太太)找胡小姐談判,希望她離開蒲先生,讓她和蒲先生能結婚。之後雖然她如願結了婚,卻在婚姻裡始終走不進蒲先生的內心。當她跟胡小姐哭訴自己不該結婚時,胡小姐便回了一句「你以為戒指是那麼容易脫下來的?」。

婚姻的觸礁,不是一方說結束就結束的,就算兩人都同意了離婚,兩個人之間所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和情感上的牽扯也無法說斷就斷。所以戒指帶上容易卻脫下難。


六. 借屍還魂與創作

胡小姐約會的小鮮肉在台上很charming,台下卻是媽寶,長那麼大還要媽媽幫忙洗澡,胡小姐發現這點時全場也笑了。其實這個在現在很普遍,很多人被家庭過度保護而變成虛有其表的專業高分卻生活低能人士。小鮮肉便是這樣的人。

而小鮮肉在跟胡小姐聊天時啓發了她談到創作的事。她想起蒲先生曾經創作過的事,便問小鮮肉他琴彈得那麼好,有沒有寫過曲子?她用了「借屍還魂」來形容他彈的曲子,像是已故的作曲家借他的手活了過來。而說這話時她是躺在以鬼魂姿態出現在眼前的蒲先生身上。

而當小鮮肉回答他只學演奏而從不創作時,她覺得驚訝。同時蒲先生說出了他寫過的那唯一一本書的創作過程,他還說寫完那一本後他便無法再創作出新的作品,直到遇見胡小姐,他又有了想創作的心情。

創作是一種對未來的想像,兩個人的相遇,如果能够帶來對未來的構想,那麼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這段關係便能帶來不一樣的創造力。而只是借屍還魂演繹着過去的,不論演繹得多麼出色,始終只能停留在過去而走不出未來。這大概也是導演一直想要傳遞的信念,希望人們可以經由過去的經驗再去創造未來。


七. 我的好不需要你來訓練

胡小姐離婚後再遇前度,他似乎一直跟蹤着她,對她有執念。他說他不甘心自己訓練了那麼久的「她的好」卻被別人收割了。胡小姐反過來說:「我本來就好,我的好也不是你訓練出來的。」

一段關係裡,如果對方在時從不覺得對方好,卻在離開後才看得到對方的好,甚至覺得自己有功勞,那麼他在這段關係裡,大概就是從來沒有好好了解過對方。前度的執著也不過就是他的自以為是,把胡小姐看成一個他可以設定的物品而已。

前度的再次出現,除了他因為不甘心的執著之外,也因為他知道胡小姐和蒲先生已經分開,他想趁虛而入。他甚至覺得兩人的離就因為時間短,而他和她卻有十年的經歷。只是他不理解時間的長短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起的作用,並不是用物理的長短來衡量的。蒲先生讓胡小姐看清的是她和前度之間不對等的關係和本質上的差別。她的本能讓她在遇到蒲先生時,覺得他是對的人,就算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胡小姐對前度說「離開你是因為我的本能,而我的本能是對的」。

兩人重遇這場戲很有張力,也喜歡那一排吊下來的燈泡。


八. 其他

還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比如主題曲的《已讀不回》,表妹談蝴蝶的掙扎,龐老大對母親屍水的記憶,還有最美的星空下蒲先生與胡小姐跳的舞等等,都是戲的主題,在大家的評論中都有,就不多言了。


九.期待

六月會在香港重演,不知道到時候還會挖掘到什麼雜亂的想法,我期待到時候再來挖掘。